《少年西游记》八部天龙丨天生逆鳞 毁天灭地

我盘在西天灵山大殿外的白玉蟠柱上，受日晒风吹，受神佛冷眼，已经整整三百年了。

他们都说我是菩萨，可我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，我比他们更加清楚，我，西海龙宫三太子，八部天龙敖烈，只是一头畜生罢了。

神佛眼中的，畜生。

天地鸿蒙之初，遂生五长，走兽以麒麟为长，飞禽以凤凰为长，而我龙族天生天养，升于天地缝隙的万龙之渊，为天下麟虫之长。

太古洪荒之时，世间混沌一片，弱肉强食，本无秩序。我龙族肉身强横，更兼能飞天入海，化身千万，威赫四方。听父亲说，那是龙族最辉煌的一段时期，四野八荒，自由自在，尽是我龙族遨游之处。

然而好景不长，那陆地之上，猿猴化生的人族，渐渐兴旺起来，其中更有顶尖的圣人，悟透大道，飞升乾坤。圣人得道之后，怜世人苦弱，便立誓为三界立规，整顿秩序。

呵，什么秩序？不过是他人族的权威罢了。

龙性最为自由，厌憎约束，太古诸般异兽亦看不起这弱小人族，遂与圣人开战。这一场大战，便是千年之久，起初我等异兽凭借先天肉身强横，大杀四方，扫荡人间，可那人族性命极为强韧，随着战争愈演愈烈，越来越多的人飞升天境，他们于虚空之中开化大境界，化方寸为灵台，号称仙界，与人间一起，将我辈打杀起来。

那一战打到最后，终究是我们输了。

先天的肉身炉鼎，又怎么是通天彻地的仙术的对手？麒麟一族性子暴烈，被圣人断脉灭族，听闻如今只残余些许一两只，游荡躲避在三界之中，了此残生；凤凰则奸诈许多，竟眼看败北，以华翼生五彩，称作“圣人五德”，投靠仙界，得了尊名地位，更生孔雀大鹏，繁衍无数后代；白虎，玄武则被剥去血脉中的浩荡神力，贬做凡兽，供人族圈养玩弄。

唯有我龙族，血脉渊广，势力庞大，与那仙人斗得时间最久，死伤也最为惨烈。最后兵败之时，仙人化四大部洲的地脉之气，铸就四根通天铁柱，镇压我龙族四名王者的血脉龙气，定于四海之中。

自此之后，龙族便成了他们的镇海神兽。

更因我龙族繁衍之力极强，他们竟像是人间繁育家畜一般，将我们圈养于四海之中，起初还只有那些顶尖的先天圣人，到了后来，连那些地仙、散仙，人族中的帝王，都敢对我龙族孤幼下手。

他们剥下龙皮，割下龙鳞，抽出龙骨、龙筋，做成铠甲，做成乐器，做成装饰，视作天材地宝；

他们生拔龙须，聚做浮尘；他们斩下龙角，制成角杯。

龙族失去了一切的自由，用身体和尊严作为交易，保护着我们四海的王者。

转眼间，已经过去了千百年。

我出生的时候，是龙宫的一件大事，既是喜事，亦是丧事。

我是西海龙宫的三太子，我的出生，代表着龙王的血脉，又有了新的传承，然而就在我出生的前一年，我那从未谋面的堂兄，东海龙宫的三太子，敖丙，竟被人间的一个小小顽童，上门滋事，拿了错处，活生生地剥皮抽筋，杀死在了东海的海滩之上。

东海王族的太子血脉，什么时候会被一名顽童如此欺辱了？

我们都知道，杀死他的，根本不是什么孩子，而是那乾元山金光洞的混天绫和乾坤圈，是那太乙真人的灵珠二弟子转世！

即便是如此奇耻大辱，可天庭最后还是如我们预料的那般，轻巧地揭了过去。那善胜童子说是割肉还父，削骨还母，可转瞬之间，太乙真人便给他重塑了一套青莲真身。

当真是好谋算，好本事！

不仅挡了他命中一道生死劫，更让他得了我龙族王脉的一身披挂，得了七岁下海屠龙的威名，还成就了莲花真身，天界神明！

可……可我堂兄的性命呢，我龙族的冤魂呢？

那时的我还不知道，仙人对我们龙族的凌辱和虐杀，并不是偶然，而是一视同仁。

160岁那年，恰好是我与堂兄出事时一模一样的年纪。

祸事降临到了我的头上。

上元节那日，整个龙宫一如往年般，开起了海底深处的烟火大会，这是龙族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盛事，堪比人间的春节一般。我刚刚成年，在父亲的默许下，喝得酩酊大醉，回到了房中休息。

可我醒来的时候，是被三百天兵天将从床上拷走的。

他们说，我昨晚喝多了，放火烧了龙宫的顶上明珠，那明珠是玉帝所赐，我犯了忤逆重罪，合当被送去斩龙台上，枭首为示。

父亲当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

他没有向天兵天将喊冤鸣屈，而是直接去了南海的珞珈山上，一步一叩，以龙王之尊，给那观世音菩萨磕了整整九百九十九个响头，磕的满头鲜血淋漓，龙角龙须残破败颓，好似真的变成了神佛座下的一只卑微的玩物似的。

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狼狈，这么低贱的样子。

记忆中的他，总是豪兴满怀，从小抱着我，给我讲龙族先祖的故事，给我讲遨游天地的痛快，他说，龙族虽然如今有一时之辱，可这些都会过去，他相信，我们这一代的幼龙，会继承先祖的遗志，重新振兴龙族！

我被天兵天将拿在云端，浑身颤抖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不是因为害怕，而是因为委屈，因为愤怒，因为我宁可死，也不愿意看到父亲变成这个样子。

观世音菩萨，果然慈悲为怀。

她要的，就是父亲这一刻的投诚。

她莲台上站起身来，将手轻轻抚在父亲的头顶上，像是接受着信徒的顶礼膜拜。

我几乎将一口钢牙咬碎，就要化作龙形兽身，将这些羁押我的兵卒全都杀死。

观世音却远远地看了我一眼。

她说：“死罪可免，活罪难饶。五百年后，将会有一名僧人前往西天，求取真经，你儿可愿化作一匹白马，驮那僧人十万八千里西行？若是如此，到了灵山之上，也能得成正果，因祸得福。”

父亲低头，满头白发落在珞珈山的土地之上。

他说：“弟子愿意。替我儿谢过菩萨慈悲。”

从那一天开始，我就离开了西海，住到了鹰愁涧中。那是一条小溪，我连翻个身都困难的山溪，在那里，我一步都不准离开，就这么静静地等了五百年。

我甘之如饴。

比起父亲收到的屈辱，这点事情又算什么呢？

果然，菩萨没有食言，我到了灵山之后，就和那只可笑的猴子，那头贪婪的猪一样，成就了果位，成了一名菩萨。

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，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。

那只猴子，曾经大闹天宫的猴子，被锁在了灵山的莲台之上，称作斗战胜佛，那如来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，就算曾经斗战百胜，大闹天宫，可如今，又是个什么下场？

那头猪，曾经的天蓬元帅，我也听说过他的名字，如今被困在一头猪妖的身体里，成了一个净坛使者，所有神佛受过祭品之后，留下来的剩菜剩饭，全都赏赐给了他吃，他却还要笑嘻嘻地，谢过佛祖成全他饱腹的恩典；

而我，曾经的三太子、小白龙，如今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，永远要盘在西天灵山外的那根白玉柱上，作为灵山大殿威赫的象征。

是啊，南天门上都只是白玉雕龙罢了，哪里比得上西天灵山，竟真的押了一条龙王的血裔在这儿，充做迎来送往的门面呢？

我也忍了。

我这么盘在玉柱上，盘了整整三百年。

这三百年岁月，并不是没有好处，我一点一点地吸取着灵山的禅音佛气，化生修为，天下间，没有一个人能如我这般，静坐三百年修行，不动不摇，心无旁骛。

他们都以为，五百年鹰愁涧，三百年白玉柱，已经将我的心性磨平，已经将我的血勇熬干。

他们错了。

龙王的后裔，心中永远燃烧着灭不尽的复仇之火。

我在玉龙柱上，日日夜夜，都能听见四海之内，族人的哀嚎和血泪，他们的愤怒和怨恨。

我一直在等，等一个机会。

这一天，终于来了。

通天出世，三界大乱。

蚩尤复活之后，更是将这原本铁桶一般的“秩序”，凿出了一个天大的窟窿。

我在玉柱之上，冷冷地看着人间的一切。

就在这时候，“他”来了。

他站在我身下，微微一笑，伸出一只手，轻轻一推，那根束缚了我三百年的玉柱，就这么轰然倒塌。

他问我，八部天龙，你还能打吗？

我没回答，而是反问他：“你要打谁？”

他说：“我打谁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你，你们龙族，还能咬的动那些骑在你们头上的仙人吗？还想报仇吗？还敢去反抗吗？”

我笑了笑，纵身一跃，从灵山之上，跳下人间。

这个问题，实在是太愚蠢了。

能不能？

想不想？

我龙族等这一天，已经等了千千万万年了！

现在，就让我来告诉你，就让整个三界看一看，我们龙族，沾着千年斑斑血泪的愤怒和獠牙！

——我欲毁灭天地，倾倒乾坤，让我龙族后世，能堂堂正正地，活在这八荒四海，自在遨游！

——为此心愿，我西海敖烈，不惜生死，哪怕魂飞魄散，也要奋战到最后一滴血流尽为止！

——不死，不休！